02 乌

2 乌

丹出山又东五百里,岭中多榑木,曰落日森林。

“土地上曾经存在的统一政权,以太阳为图腾。新的太阳总在黎明时燃起,在黄昏时熄灭,周而复始,为两河流域创造了文明。每值秋收之际,王朝的祭司们主持庆收的大典,奉那燃烧的不老生命,为创世之神。”

林中的榑树大都是千年之材,树干蜿蜒蜷曲且多节,树干的林下部通常长有斑驳的青苔,或是与藤类植物共生,以垂下的细根锁住弥散在森林低处的水汽,近百年长出的新枝盘绕曲折如长龙游空,其干白如骨,洁如玉,远处看去如墨笔飞白。榑树通身扭曲、分生处都长有增生的结节,顺树干的纹理丝丝缠绕如同饱胀的肌肉,常被人以其不同的形状附会成祥云、人面、龟甲,古楚人依此进行占卜。榑树树叶大片且圆润,和其他同地区的落叶乔木不同,叶面覆薄薄一层蜡质,因而略显厚重。深绿色的叶片丛生于枝干头,在秋天变为黄色或深棕色落下,在森林地表形成厚厚的一层腐殖土,也有一些在空中被弯折的树干拦下,堆叠在纹理或结节中,在大雨落下后,供其他被困于此的生命萌芽。

“神由人造,虔诚的人们将自己的愿望和期盼寄托于幻想的形象,那承担责任的偶像便被赋予如传说般的神力,当文明调亡时,他们的神也随之死去。”

乌曾盘旋于古楚的大地上,少有的文字记载中多以优雅来形容这位创世神,她漆黑的身体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熠熠华彩,她眼下的大地上对权力的集中在思想上实现了一统,而对自然的敬畏在文化上如是,彼时的丹出山脉少见地同时存在着两位山神。一位常穿行于林下,龙头而人身。长着细长的黑色头颅,上唇微微翘起,唇边有短须,如江中鲟鱼,短角而无鳞。颈下着黑色朝服,金丝绣纹镶边,长托在地上遮住全身仅露出一双手,双手长捧玉竹护板,高举至颌下。山神出现时,于袍中生出雾气,常伴山神左右,隐住山神身形,行走时袍下偶尔露出的赤脚形似鸟爪。鲜有人亲眼得见,当山神展开长袍,分开的朝服好像化作翅膀,如雨燕般尖利,漆黑且油亮,当双翅合于身前恍惚又变成朝服,上绣金纹清晰可见。另一位长栖榑木之上,鹤身而人面。宽广的双翅随意耷在枝干上,尖端生着层叠的飞羽,却很少见它们被用于飞翔,在森林的水汽中反射着一圈朦胧的光晕。细而长的脖子如同榑树枝干般扭曲,脖子的尽头是一张女人面,美丽温柔且慈祥,淡眉细目薄嘴,眉有微蹙双睛低垂微微含笑。羽下伸出白细的一双人手,指甲又厚又黄横生着卷曲起来握住榑树树干。林中见山神被认为是不详之兆,因为在讲述者的故事里山神现身的前后常伴厄运的发生,但厄运发生后却能活着讲出故事又怎么是不详呢?

“土地东方坐落着落日森林,传闻太阳曾坠落于此”

钢浇铁注的王朝被时间倾覆,旧址上又起新都。流血的争斗可以占领土地,但不能征服思想,可在新的集权下,时间令世人遗忘,最先销声匿迹的是龙首的旧臣,不久后人面的鹤也没了踪影。太阳每日照常升起,乌落在东方的森林里。巨鸟孤独地漫步于丛林中,每当它感知寿命将尽,便寻一安静无人的去处,合上双眼,漆黑的羽毛就凭空燃起,如烈日灼阳,火焰洗涤尽身上百年来的尘埃,火焰下年轻的躯体仿佛时间不曾刻下过印记,古老的身体里诞生出新的灵魂,睁开眼睛打量着陌生的自己,如是往复,自存在开始。当生命结束之时,每一只乌都会选择自己最爱的栖息地,只为在新的生命睁开眼时留下哪怕一丝的记忆,有时火焰燃烧在溪水边,有时火焰燃烧在山洞里,有时火焰燃烧在高枝顶,但后来的乌都不记得,有一时火焰曾燃烧在文明的大地上。

“很久以前,在榑林中的生命死去后,它们腐烂的尸骸里会生长出有粉红色细长花瓣的小花,如同蔷薇,或五或七瓣花瓣,中心不生花蕊。人们认为那是死亡之花,伴随着死亡出现。而清晨的花瓣上总停着或两或三只米白色蝴蝶,吮吸着露水,那它们一定是带那没了寄托的灵魂轮回进森林。”

山神们从榑林中消失后,蝴蝶开始聚集。成群的蝶每年从温热的南方迁徙而来,在入秋前后飞离山林,它们成群地落在树上,如同米白色一层羽衣。蝴蝶没有群居的习性,蝶群却仿佛共用着一个大脑,当雨水落下,蝶群从树上飞落环绕在水潭边,当生命凋零,蝶群会层叠地覆盖住尸体吸吮着汁液。人们在代表死亡的花边目睹蝶群的聚集,夜晚迷失在林中惊扰了蝴蝶,漫树幽幽的荧光亮起仿佛在指明道路,蝶群的一举一动都顺遂着自然的指引,于是森林在沉寂了百年以后,终于迎来了新的山神。

蝴蝶在南方产卵,成蝶后回到东方生活,榑树的汁液将哺育它们延续自己的灵魂。它们的身体不停地凋亡着,起初是淡绿色的卵,随后是青色的虫,接着是棕色的蛹,最后是米色的蝶,匆忙的蝶不曾认真地感受周遭的世界就开始为身体的更新做着准备,它们用不停变幻的外形保护着的是远古的灵魂。蝶的生命过于短暂,它们不得不把自己的记忆注入到卵中才能在安静时看一看这世界,因此漫天的蝶共享着同一段记忆,自远古开始便一直存在,它们目睹了文明的诞生,目睹了两颗太阳在空中绽放,也目睹了一颗太阳落在东方。蝶每年都在迁徙着,每年的夏天回到榑林里,榑林中的一切总和记忆中的不同,直到,那不老的生命遇见了不朽的灵魂。

米色的蝶落在漆黑的乌喙尖,汹涌的生命不断改变着森林的外貌,但时间从不曾在漆黑的羽毛上留下丝毫痕迹。蝶群把乌的羽毛染成米白色,在它的耳边讲述着千年来的故事,在白天巨鸟仰望着太阳,在夜晚蝶群的尾部亮起荧光。蝶群依旧在秋将至时飞回南方,但又在冬将去时飞回,有时生命将尽,巨鸟会等到春天蝶群回来时,在米白色的环绕下燃烧自己,这样刚醒的眼睛就不会弄丢美丽的蝶。这看似脆弱却异常顽强的联系,如此往复着,不知度过了多少岁月。

森林外不知已经更替了多少朝代,死亡的花也很久没出现在尸骸上。巨鸟孤独地漫步于丛林中,佝偻着脖颈,上面覆着稀疏的浅灰色绒毛,几乎能看到皮肉,弯曲的喙向下增生着,好似要张不开嘴,翅膀上的飞羽已经尽数脱落,翅根上鳞片状灰色的羽毛炸开向上翘起,曾经宽大的翅膀现在是两个细长的粉色肉棒,覆盖着薄薄的白色短绒毛合在身旁,从背到尾没掉的羽毛也像拖布一样耷在身后,灰色的表面干燥得分叉,腿上长出了尖尖的增生彷佛一颗新的脚趾。时间在大鸟的身上留下了印记,是时候该燃烧自己了,但是那一年春天,蝶群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南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