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失乡者
1失乡者
西塞城墙外,长烟沙障里,太阳沉没的地方,于黄沙的尽头传来铃声,伴随着马蹄,消瘦的身影映在红日当中。座下的马匹缓步前行,头垂及地,额头上用红线绳花编地系着工整的彩带流苏,可是颜料已经褪去,本来的色彩难以辨别,马颈修长,若在强壮之时定会因附着的肌肉而显得格外强壮。鬃毛整齐地扎着鬏,鬏下紧编着麻花辫,辫梢扎着本应是彩色的带子,鬃毛漆黑而干枯,越过辫梢又髭生长长了许多,卷曲着顺脖颈流至颌下,覆盖了一半的面颊。颈下胸前栓一颗铜铃,随步摇响。背负着皮毛镶边的硬木马鞍,因风吹日晒而显得枯燥。马鞍下衬手织的垫子保护着马背,垫上绣北方民族工艺织制的灵兽图腾,垫外贴的织锦本至胸腔,现在显得有些松垮零乱,坠成一个半圆形滑在马腹下,露出几乎爆皮而出的肋骨。四条瘦腿显露出丝丝缕缕的筋线连在肌肉之间,蹄边覆长毛,黄沙直沾到膝盖下,尾鬃用褪色的彩带拴着结。
座上人同座下马一样显得干枯瘦削,身负隆起的包裹,佝偻着身子几乎趴伏在马背上,长发里混着沙子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脸颊凹陷,长着微微青色的胡子茬。身上无甲空披的罩袍,同马北方风格的鞍辔不同,更像是中原的形制。双脚轻耷着马镫,手中不握缰绳。右腰下悬单手短弯刀,左手后是刺绣的兽皮弓袋,绣花纹样早已褪色不清,袋里竖插一把骑射短弓,袋内无箭。右脚旁钩环上挂一支长枪,枪杆乌黑笔直细长,简洁的八棱剑状枪头长出半个马身,正随马步上下起伏。最引人注目的,压得那人影喘不过气的,自背上斜至腰间,用破旧麻布、布条、兽皮攒出个斗篷状包袱紧紧地系住身体,包袱里沉甸甸鼓囊囊,仿佛有大小无数的瘤子层叠地裹在其中,堆叠成一个巨壳,压在背上,缕缕红线绳头从包裹中渗下,鲜艳无比仿佛渗出的血液。
“离族佂西的战士们除了精湛的骑射技艺外还给战场带来了北疆的宝马,边塞战场间以其‘能行万里,步若烟云‘美称为万里烟云兽,马项下具挂有铜铃,本为在奔行时惊走林间的猎物。朝廷以疆北城内一大片地区的自治权换取寒冷土地上练就的纯熟枪马,以扭转西部平反战争的不利局势。”
夕阳血染西塞城墙,城关将至,离着瘦马还有一箭多地,关城楼上一支响箭射驻马腿,马见箭而不前。马上人在怀中翻找许久,抬腿摘枪,挂一块乌黑符节在枪头,高举在空中。举头望城楼,沉甸甸的肿瘤包袱从背上滑落,撞在马腿边箭袋旁,给马身震得一颤。风吹开枯燥的头发露出乌黑的眼睛,深埋眉骨以下,如利剑般盯着关城上。
“喔“马上人喊着不太流利的官话,多少有些沙哑”北部援将借城过“。
长久的寂静后,城楼上探出脑袋来”多少人?“
”只一人“ 城下人喊话回应着。
城楼上的几个脑袋缩了回去,城头久久不再见回应,空有守关帅将旗挂在高处,直到红日逐渐消失在地面上,天空中热烈的红色慢慢转成粉紫色。镶钉的城门方朝两侧分开,城外人摘下信符往前微微一躬身,马便会意地朝前迈步。
“‘阿喀‘在族语中译为野花,本意泛指任何野外生长的花,但逐渐特指一种长在草原森林中水草丰茂处,生有细长粉红花瓣的小花,挂有露水的’阿喀‘是马儿最得意的零食。“
刚行两步,城门后金鼓不动骤然冲出一骑,座下马腿健体肥,白缎底乌云花,马上将全幅银白披挂,兽吞头两鬓凤翅,嵌宝朱缨于头上,双手擎长枪,后握把,前探枪身,枪头悬狐狸尾随风飘摆,马快蹄疾而长枪不摇,半字不发奔心窝就点。突如其来的袭击着实引人惊讶,可城外人随即探左手够缰绳,目视来将枪头将近胸口,轻拨马头闪身让过狐狸尾,右腕压自己乌黑长枪也不招架。待马头已接马头,马上二将两肩将撞,乌黑枪向下一顺,八棱的枪头不偏不倚,正刺穿黑白花马右前腿胫骨,血如注出。二花马失了前蹄,跄在地上,差点折断了脖子,亮银盔甲两脚摘蹬越过马颈飞了出去,大枪空中便撒了手,终于脚沾了地,一手扶盔一手提甲往本阵败逃。马上人本意收枪无心再战,但城门后早有人马队伍渐渐整齐。人丛前分门旗莽撞杀出第二骑冲上阵来掩护败将,黄铜的一身盔甲手中执戈。城外人再端枪双脚发力提马向前,抬大枪拨开来戈, 回马头接走第二回合。铜盔大戈势沉力猛,也不撤把,回身斜劈城外来将,结果被大枪挂住小枝,死死地压在地上,座下瘦马似通主人意,扬起前蹄,踏上了戈杆,袭来的马力传上铜杆,铜盔连人带马被压塌在地上,还没等翻身爬起就被追来的枪头结束了性命。
“疆外的北境依然保有万物化生的现象,云雀落入水里化成游鱼 ,枯叶飞回树梢变为蝴蝶。北境的民族以彩带着象征对自然的敬畏,将长丝带编在枪头上以代军旗,祈求自然灵降神佑于自身, 行军之时丝带飘扬如天边一条彩河。“
阵上魂归之时,守关的兵将早倾城而出,西塞城墙外已然列好了阵势,并无借路放行之意。前列以百十许马队为主,辅长枪手压在两侧阵脚,军列勉强整齐,稀少有几扇门旗,半月型挡住东方去路,正当中旗后鹿麾下掩着的当是关城主帅。抬眼望去路,人马排列以后是西塞大敞的城门,穿城有大路直通向七星连关, 绕过关口的东北方向翻山岭是新都京城,帝都城西需绕行,少走关口多走密林小道,一直北上便是金狮疆北城要塞,那飞雪的塞外是当归的故乡。可圆月初升下,城门前枪戟密立如林,待冲阵的战马一字排开,拒黄沙于西塞外,听城头上一通鼓响,众士将端起长枪,二通鼓响阵前分开门旗。瘦马静立竖耳等待着第三通鼓。鼓响三声,旗后阵中麾下有帅令:“能诛叛将者,朝廷有赏!“。
“‘百马铃‘由红线绳编成,系着九十九颗铃铛,马铃之中寄宿的是未能归乡的灵魂。“
烟尘起处,失乡之人抖开背后包袱,红线穿起的铃铛现于圆月之下,精铜铸造上刻花雕,如瘦马颈下者同。风中干枯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发出的声音在族语里意为“回家“。九十九颗铜铃在风中摇响,彻天动地,翻滚的黄沙在烟云兽蹄边沸腾,银白的月光自身前洒下,穿透翻起的沙浪。有骏马并肩奔腾于身左,自沙浪里钻出,银白色透明的身体如月光皎洁,粗壮的马颈整齐地扎着鬏,鬏下紧编着麻花辫,辫梢扎着银白色透明的带子。有骏马并肩奔腾于身右,由黄沙中化成,银白色透明的身体似银月烧作,背负着皮毛镶边的硬木马鞍,鞍下衬手织灵兽图腾护背毯,尾鬃缠银白透明丝带随风摇曳。 失乡的长枪点破沙障,九十九匹银白战马在沙中浮现,马上坐着九十九员银白狄将,手中竖立九十九杆银白长枪,枪头飘九十九束银白丝带,马队浩荡,同当年北下京城西出帝都时一样。两军将近,失乡的灵魂们端长枪于马上,奔腾的马队一层层一叠叠洗过阵前的大地。
“‘朝廷不曾越北疆借狄兵,更从未许诺过封地,若有狄人入西凉境皆视作叛臣,立即诛杀,以封其口。’文字以密书写于绢帛,不曾做诏谕颁布。”
烟尘落定,黄沙半覆阵上亡骨,门楼前投下巨大的影子,影子中只余一人一瘦马。失乡之人挂枪下马,把破麻布重新裹好的包袱推到鞍上,大敞的城门近在眼前,只消抬腿往前迈步,马在身后跟随,胸前铜铃,随步摇响,手指划过风蚀的城墙在夜晚有些潮湿。城门洞深处,微弱灯光亮起的地方是穿城的主道,空荡的街道直通回乡的大路,失乡之人停下脚步,转头回身缓步朝城外走去,瘦马立在原地不动。“阿喀“ 他轻声唤道,她才不舍地随主人迈步出了城门。城前尸山的对面,伤了前腿的战马在黄沙中挣扎,瘦马在眼前停下,用嘴唇磨蹭着伤马的面颊。一只粗糙的手蒙住伤马的眼睛,腰间的弯刀准确地刺进黑白花纹下的心脏。